睡醒了。

疑是故人来

叶瑾瑾瑾瑾:

00.

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




01.

云梦莲花坞最美的时候,便是莲花盛开的季节。




莲花湖上绿油油的,莲叶一片片的连在一起,零零散散的几枝花骨朵冒出头来,等时间一到,尽数盛开。




你若仔细去看,会发现那一片绿油油中有两抹紫色的身影,两个少年驾着一叶扁舟在莲花湖中飘荡。




江澄与魏婴下午要去婆婆家,这会正想着从莲花湖里捞两条鱼一并带过去。

魏婴握着一柄鱼叉盯着水面,江澄在一旁拿着船桨。




他盯着水面不说话,突然扔下鱼叉猛的跳入水中。

江澄被魏婴这一举动一惊,差点跟着跌到水里去。




那人一头扎进水里,水面泛起几阵波澜,便没了动静。




"魏婴?魏婴?"

他唤了几声那人的名字,没有任何回应。

江澄拿着船桨不停的向水面望去,那人一直没有露出头来。




该死,不会真溺在水里了吧?

江澄咬了咬牙,把手中的船桨往船上一扔,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他在水中寻找着那抹紫色身影,半天没有看到踪迹。




江澄伏在船沿,正想着那人不会真的溺死在水里了吧,突然有人在水下抱住了他的腰,然后露出一个脑袋来。




"澄澄!吓到你了吗!"




江澄被他的动静吓得一抖,差点掉到水里去。

他在水里的腿恶狠狠的向后一踹,瞪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眸看了那人一眼。




"你跑哪去了?"




魏婴也不恼,游到他身侧,同他一并伏在船沿上。

"你刚才一直往船的那边看,我就待在船的这边啊!"




江澄觉得自己刚才绝对是脑子进了水才会担心这个祸害是不是溺死在莲花湖里了。




02.

两人也不上船,伏在船沿,下半身浸在水里,欣赏着莲花湖的大好风光。




虽然这个时候的莲花湖怎么看都是绿油油的一片。

但在他们心里啊,不论何时的莲花湖,都有着最美的风景。




有着他们想要铭记一生,想要他们想要守护一世的,最美的风景。




魏婴东瞧瞧西看看,突然发现了什么,抬手拍拍一旁江澄的肩膀。

"澄澄澄澄你快看!"

"你又闹腾什么!"

"不是我闹腾,澄澄你快看!"




魏婴指着不远处的一片莲叶,江澄看去,莲花湖中间赫然一朵盛开了的莲花。




"澄澄澄澄!我们现在划船过去把话摘下来送给师姐吧!"

江澄没有答话,翻身上船。魏婴笑了两声,然后跟着翻身上船。




他们划着小船,向莲花湖深处驶去。




那莲花开的较远,被许多莲叶包围着,无法把船划到附近。

魏婴比划了下距离,转头对着江澄道

"澄澄澄澄!你在船上稳住平衡,我踮起脚去摘莲花!"

"为什么你去摘莲花?"

"我比你高一点,手长一些嘛!"




江澄瞪着他不说话,魏婴见状一笑,道"我比你大一岁嘛!来年师妹就长得比师兄高啦!"




江澄冷哼一声,蹲下身来,稳住船身,示意魏婴快去摘莲花。

他踮起脚,伸长了手去摘,眼看着就要够着了。




"师妹!我够着"

"扑通。"




那句我够着了还没说完,水面突然溅起巨大的水花。

船没事,两个人都掉进莲花湖了。




江澄从水里探出头来,游到船边,大喊一声"魏婴!"

那人游到船边,将一朵莲花举到江澄面前,回道

"澄澄澄澄你别骂我,花在呐!"




03.

江厌离从厨房出来时,正好看见魏婴与江澄驾着小船靠岸。

魏婴手中还拿着一朵莲花。




她走到岸边,看着两个衣衫尽湿的少年轻轻一笑。

"怎么掉到水里去了?"




江澄把船停到岸边,魏婴将手中的莲花举到江厌离面前。

"师姐你看!莲花湖的第一朵莲花!"

"你们就为了给我摘这个掉到水里去啦?"

"哼,还不是这人闹腾,摘个莲花非得探出半个身子。"

"诶澄澄你别骂我你也掉进湖里了。我师姐可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子!当然得配上第一朵莲花啊!"




江厌离伸手接过莲花,抬手在两个弟弟脸上捏了一把。

"快去换身衣服,还得去看婆婆呐。"

"好!"




魏婴拉着江澄向卧室走去,离开时还不忘对着江厌离挥挥手。

"师姐,记得找个花瓶插上!"




04.

他们口中的婆婆是云梦一片莲塘的主人。

早年丧夫丧子,独居在莲花坞旁的小镇上。




江澄他们之所以会与婆婆相识,是因为魏婴有日摘了婆婆莲塘里的一枝莲花。




那日江澄与魏婴到小镇上来采办,两人分头去买不同的东西。

魏婴购置好物品,准备返回去找江澄,看到了那一片莲塘上一支开的正好的莲花。




那时莲花坞里的莲花都还是花骨朵,含苞待放。

魏婴想着将这朵莲花摘下来,带回去送给江厌离,便划着停在岸边的小船向莲塘深处驶去。

魏婴摘下那朵开的煞是好看的莲花,有驾着小船返回岸上。




哪知道刚一上岸,身后传来一声怒吼。

"哪来的小贼偷我老婆子的莲花!"




魏婴被这声吼叫吓得一愣,回头一看那拿着竹竿向他跑来的老妇人,转身就跑。




江澄买完东西正准备去找魏婴,正好与从小巷子里跑出来的紫色身影撞了个正着。

他还没回过神来,就被魏婴拉着向前跑。




"澄澄澄澄快跑有人追我!!"

江澄被魏婴这一拉一个踉跄,好不容易跟上魏婴的脚步向前跑去,

"你又惹什么事了人家要追着你跑?"

"这个我回去再跟你说现在赶快跑啊!!!"




魏婴拉着江澄跑过两条街,身后拿着竹竿的老妇人渐渐没了踪影。

年过五旬的老妇人追着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结果可想而知。

之后虞紫鸢知道了,罚着两人在祠堂里跪了大半夜,第二日江厌离领着两人上门道歉,这事才算完。




江澄莫名其妙被拉着跑了两条街,回家还挨骂跪祠堂,气的把被子往门外一扔,转身就把魏婴锁在了门外,两人闹腾了半天,最后还是江澄出门去把魏婴领了回去。




后来江厌离谈起这事时,魏婴哈哈一笑,说道

"我家澄澄哪舍得我睡在门外啊,肯定会开门的啊!"




05.

射日之征结束后,莲花坞的一切慢慢走上正轨。

魏婴拉着江澄来找婆婆,请她帮江厌离缝制嫁衣。他们想着姐姐总要出嫁,总不能让新娘子穿着自己做的嫁衣走上花轿。




魏婴那时会想,婆婆和江澄挺像。

嘴上说着这俩臭小子怎么那么麻烦,手上的针线却不肯停下。




那件嫁衣的最后两针是江澄与魏婴缝上的。

江澄拿着手中的绣花针,倒比他刚学着处理宗务时还紧张。

他们小心翼翼的,把针穿过那件衣裳。这件火红的嫁衣,承载着江澄与魏婴还有婆婆对江厌离最好的祝愿。

愿她家庭美满,一世安康。




可惜最后魏婴没能亲眼看到江厌离穿上这身衣服的模样。




这都是后话。

如今的江澄与魏婴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拎着东西并肩走在云梦的街道上。

"我都好久没见婆婆了,不知道她最近过得好不好。"

"哼,"江澄冷哼一声,道"你还好意思说?上个月我和阿姐去眉山办事,嘱咐你去帮婆婆补补屋顶上空缺的几块瓦片,你倒好,直接把人家屋顶给拆了,最后还得等着我们回来再带着师弟他们去给婆婆重新修屋顶。"




魏婴抬手挠了挠头,干笑了两声,道"那是意外,意外!我哪知道那屋顶那么不经踩蹬两脚就全塌了。再说这不是有澄澄你在吗!师妹在手天下我有!"




江澄一巴掌拍他脑袋上,圆溜溜的杏眸瞪了他一眼。

"回头你再被阿娘罚去跪祠堂我可不救你,等死吧。还有,再叫我师妹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你每次都这么说每次都还是去给我送吃的了啊!"




他见江澄又一巴掌要拍下来,赶忙向前两步,转过身来笑嘻嘻的看着江澄。

"诶澄澄你别打我!我们快走吧,我可想婆婆了!"

"你想的恐怕不是婆婆,是婆婆做的藕粉桂花糕吧。"

"都想啊!所以我们快走吧,别再路上磨蹭了!"




他们抬起手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门内坐着一位老妇人,院中弥漫着藕粉桂花糕的清香。

魏婴牵起身侧少年的手,向那老妇人走去。

"婆婆!我和阿澄来啦!"




06.

你若问莲花坞的冬天是怎样的。江澄大概会在你面前堆出厚厚一沓文书,再拿出一坛霸王醉。




在江澄的记忆里,年少时的莲花坞,有每日必行的早课,温暖的被窝,姐姐的莲藕排骨汤,一盆燃得正旺的炭火,还有那人拎来的一坛霸王醉和一本标注过的古籍。




江澄独自坐在书房里温习这上午夫子讲过的古籍。云梦已经入冬,昨天夜里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房内燃着一盘的炭火,时不时发出"滋滋"的声响。




江澄今日心情不错,上午江枫眠来学堂查看,夸了他最近功课做的挺好。

如果魏婴没有一脚把门踹开,他的好心情大概还能再维持许久。




他抬起头,看向门口站着的人,递出一个"你如果不给我一个踹门的理由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的眼神。

魏婴假装没看到江澄的眼神,拎着一坛霸王醉走到江澄面前,把酒坛子往桌上一放。

"师妹!今晚去喝酒吗!"




江澄看了看桌上的酒坛子,又看了看面前的魏婴。

"你又整什么幺蛾子?"

"我觉着这天马上要下雪了,出去喝一杯嘛!"

"你不怕回头给阿娘逮住?"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这是大诗人白居易说的!"




江澄狐疑的瞪了他一眼,魏婴连忙把手中的古籍摆到他面前。翻来的那一页圈出一句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是吧是吧,这可是大诗人说的!怎么样澄澄,出去喝一杯吗!"

江澄放下手中的笔,提起桌上的酒坛,道

"走!"




两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并肩坐在屋顶上,各自拎着一坛酒,欣赏着南国的冬日风光。

大半坛霸王醉下肚,江澄已有几分醉意,脸颊一片绯红。他抬起手中的酒坛,正想再喝一口,身侧那人的脑袋突然一歪,落在了他肩上。

他转头看去,魏婴已经陷入沉睡。他轻笑两声,灌下一口酒,

"这祖宗,找我出来喝酒自个反倒先睡着了。"




他难得温柔的抬手,拂去那人肩头的细雪,轻轻抚摸着那人乌黑的长发。

魏婴在他肩头蹭蹭,出声道,"澄澄。"

"嗯?"

"我们说好的,要做一辈子的云梦双杰,一起守护好云梦莲花坞。"




"好。"




儿时的约定,年少时的期许。如今想来,不过大梦一场而已。




07.

江澄到达约定地点时,魏婴已经坐在莲塘旁,有一搭没一搭的用手里的竹竿击打着水面。

他轻咳一声,那人转过头来,站起来对着他一笑

"澄澄,你来啦!"

江澄挑挑眉,走到魏婴身边坐下,接过那人递过来的一坛酒。

"夷陵老祖相邀,我哪敢不来啊。"

"你够了啊!老拿这个笑话我!"




江澄轻笑两声,将手中拿着的纸包往魏婴身上一扔,打开酒盖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魏婴拎着江澄扔过来纸包看了两眼,又戳了戳,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转头问道

"澄澄,这包什么东西啊?"

"昨天去看婆婆,带了些藕粉桂花糕回去,给你留了一包。"




魏婴闻言一喜,赶忙打开纸包,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江澄偏着脑袋看着身侧那人的举动,时不时抬起手灌下一口酒。




魏婴解决两块糕点,突然抬起头来看向江澄。

"澄澄,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啊。"

"就那样吧,不好不坏,挺好的。"

"哦……那,那师姐呢?"

"挺好的,金子轩对阿姐挺好的,再过两个月孩子也该出生了。"




魏婴被"孩子"两个字吓得一怔,对着江澄眨眨眼睛,突然大喊一声

"师姐有孩子了????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江澄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差点把口中的酒喷出来,伸腿往旁边一踹。

"这还没出生哪知道是男是女?"




"哦也是也是。不过金家那边肯定想要个男孩子吧。"

"金光善自然是想要个男孩子的。"

"男孩子挺好的啊,不然我给小外甥的字不是白取了!"

"金家和江家的后代取了个如兰你还好意思说?"

"怎么就不好意思说了多好听啊!不过女孩子也挺好的像师姐那样多好啊。"




江澄转了转手中的酒坛,看着那人眉飞色舞的跟他讨论阿姐孩子的性别问题,眼神沉了沉。




"你呢。"

"啊?"

"你呢,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魏婴被江澄这话噎得说不出话来,垂下脑袋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也,就这样吧。走一步算一步吧。"




"是吗?",江澄轻哼一声,眯了眯眼睛。




"魏婴。"

"嗯?"

他握着酒坛的手紧了紧,半响才回道,"没事。"




江澄放下酒坛起身召出三毒,对着魏婴摆了摆手,御剑离去。

"我明天还得带门生出去夜猎,走了。"




他想说什么?

魏婴,你若是累了,就回来吧。江家护得住你,莲花坞护得住你。




我也护得住你。




可他又何必问出口,

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问出口又有什么意义。




他想着这样就挺好。

我在云梦莲花坞,你在夷陵乱葬岗。

时不时出来见上一面,喝喝酒聊聊天。




这样就挺好。




08.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魏婴很喜欢这句诗,特别是后半句。




他觉得自己与江澄便是诗中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只需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便能明白对方想做什么。




可他忘了这诗前面还有一句。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饮酒作乐,心有灵犀,那都是昨日的事情了。




是他亲口说出那句"对不起,我食言了。",是他亲手斩断了他与江澄之间所有的前尘往昔。




怪不得别人,因他而起,由他而终。他没有后悔的余地。




09.

那年在夷陵乱葬岗,江澄携着三毒紫电,看着那人在他面前万鬼反噬,灰飞烟灭。




从此身旁再无故人。




他看着魏婴在他眼前灰飞烟灭,上前想抓住些什么,却连灰烬都留不下。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陈情,跌跌撞撞的跑回了莲花坞。




什么"江宗主大义灭亲啊!""夷陵老祖死了,除了一个大祸害啊!"都与他无关。

他只想回到莲花坞,回到那个承载了他所有美好记忆的地方。即使如今的莲花坞再不是从前的莲花坞,即使如今的莲花坞再也没有人等着他归去。

可那是他唯一的归宿,是他唯一能够留住的东西。




他回到莲花坞是已是深夜,小金凌已经睡下了。他死死攥着陈情,推开房门,睡在床上的小团子听见声响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奶声奶气的唤了声舅舅。




江澄站在门口半响不出声,小金凌见舅舅没动静,正想穿鞋下床走到江澄面前,却突然被人一把抱住。

江澄紧紧抱着小金凌,不停的颤抖着。




小金凌眼中一片迷茫,显然还没睡醒,被自家舅舅猛的这么一抱,半天没回过神来。他发现那人不停的颤抖着身躯,将他死死抱在怀里。

舅舅,舅舅他是在哭吗?




他抬起自己的小短手,学着江澄哄他开心时那样,轻轻拍着江澄的背,哼起那首江澄唱过数百遍的歌谣。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江澄死死抱着怀中的身躯,连哭都不敢发出声音。




这之后很多年,江澄都会害怕。怕半夜惊醒,身旁空无一人。




可他又能怎样?




故人皆已离去,他追不回,他赶不上。只能在黑夜里四处彷徨,独自惆怅。




10.

云梦江氏宗主江澄江晚吟,夜猎失手,新伤旧病一同发作,不治身亡。




11.

金凌从金麟台赶到莲花坞时,大夫已经下了最后的判定。

"旧疾新病一同发作,药石无灵。"




江琦和江明都站在房门口,显然是江澄已经交代过什么。

金凌咬咬牙推开房门,江澄躺在床上。

面色苍白,双眼紧闭。




"舅舅?"

他轻轻开口,却又怕床上那人已经没了气息。

江澄听见声音睁开眼,转头对着金凌招了招手。

"阿凌来了。"




他咽下心中苦涩,走到江澄面前。

"舅舅,你怎么样了。"

江澄没答话,只是摇了摇头,然后示意金凌扶他坐起来。




金凌看见江澄摇了摇头,心中一凉。




舅舅他,要走了吗?




他看着那张苍白的脸,那张他看了近二十年的脸。

那张脸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皱纹?那双杏眸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似从前那般凌厉?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从他有记忆起,陪在他身边便只有这个紫色身影。




有人笑话他,说他"有娘生没娘养"时,他总会恶狠狠的瞪那人一眼,然后抱着岁华离去。




受了委屈受了欺负,他总想着告诉舅舅。

舅舅会为他摆平一切,会护着他一世安宁。




他没有见过阿爹阿娘的模样,那是一生的遗憾,无法弥补,无法更改。

可他从不觉得自己因此低人一等,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有那样一个人,一直都站在他身后,护着他,宠着他,疼着他,想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他。




他可以很骄傲的抬起头,然后告诉世人,

我有一个全世界最好的舅舅。




金凌扶着江澄坐起,猛的睁大了眼睛。

他怔怔的看着江澄,看着他记忆中的那头乌发。

那本该乌黑的长发,如今却掺杂着白色。




我舅舅他,四十不到的年纪,怎么就有了那么多白发。




他颤抖着把江澄扶起,然后跪在床边,抬起手握住江澄的大掌。




江澄轻笑两声,转头看向金凌。




"阿凌。"

"嗯,舅舅我在呢。"

"我去后,云梦江氏由江琦继任宗主,你与阿琦一同长大,要好好互相扶持,好好走下去。"

"嗯。"

"记得要做一个好宗主,可别让我和你阿爹阿娘失望。"

"嗯。"

"阿凌,好好照顾自己,可别再像小时候那般任性,从兰陵的家宴上跑过来嚷着要去看灯会,大半夜还嚷着要去看雪。"




他努力稳住声音,害怕江澄听出一丝丝不对劲。




"舅舅,你,你都记得吗?"

"记得啊,你小时候那么爱闹腾,怎么会不记得。"




你可是我唯一的寄托,我如何能不记得。




那时候金凌左不过七八岁,家宴本是团聚的日子,可他在兰陵孤苦无依。

爷爷死了奶奶死了,小叔叔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儿子,他不知道该跑到哪去。




路过的几个孩子指着他说道

"诶这就是前宗主的孙子?"

"可不是,长子嫡孙啊。"

"长子嫡孙有又怎样,还不是没爹没娘,还比不得我们幸福呢。"




他当即一怒,一溜烟的跑回宴会场,央着小叔叔找人把自己送去莲花坞。




小金凌一把推开房门时,江澄正坐在书案前看公文,看见金凌站在门口一愣,赶忙放下手中的笔走到他面前。

"阿凌?你怎么过来了?金麟台今天不是有家宴吗?"




他瘪瘪嘴,对江澄回道

"我才不想待在那里!"

"胡闹!我现在送你回金麟台!"

"我不,我不回去!回去也没人管我!"




江澄闻言一愣,叹了口气,揉了揉小阿凌的脑袋。

"舅舅,我们去看灯会吧。"

"好。"




江澄一把抱起小阿凌,把他放在自己肩膀上,向着莲花坞旁的小镇走去。




我舅舅多宠我啊,放下手中的宗务陪我逛灯会,大半夜的说要看雪也陪着我去。

舅舅你怎么能走,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




他死死咬住下唇,生怕发出一点声音。

江澄抬起另一只手,轻轻的拍拍金凌的脑袋。

"好了别哭了,我这还没死呢。"

"谁哭了!我才没哭!"




江澄勾了勾唇角,走在金凌的脑袋上揉了几下。

"阿凌,你记好了。"

"嗯。"

"你要好好幸福下去,带着我和你阿爹阿娘的那份一起,好好幸福下去。"

"嗯。"




外人皆道三毒圣手凌厉刻薄。

哪有什么凌厉刻薄,全是胡说八道。

我舅舅他,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男子啊。




他死死握住江澄的手掌。




这只大掌,曾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曾轻轻拍着他的背,曾教他练剑读书,曾为他驱赶一切黑暗,撑起那一片光明。这只本该有着炙热温度手掌,如今却一点一点冰冷下去。




他轻轻开口,唱起那首听过无数次的歌谣。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再抬头,那人已经没了气息。他把脸埋在那只冰冷的手掌里,哭出了声音。




12.

"籍贯,姓名。"

"云梦莲花坞,江澄江晚吟。"

"在人世间可还有牵挂?"

"有。"

"许你三个愿望,作为对着对这人世间最后的留恋。"




"一愿云梦莲花坞,繁荣兴盛,安定富强。"

"二愿兰陵金如兰,独当一面,幸福安康。"

"三愿姑苏魏无羡,斩断过往,走向前方。"




他接过判官手中的孟婆汤,一饮而尽。




像那年虞紫鸢送他们离开莲花坞时那样果断,同当年魏无羡走上乱葬岗时那般决绝。




从此,便与这浮华世间,再无任何牵连。




13.

江澄下葬那日,魏婴独自前往莲花坞。

他站在人群中,看着那口黑色的棺木渐渐被黄土掩埋,突然想起江澄的那双眼睛。




他记得江澄的那双杏眸,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他小时候最喜欢盯着江澄的那双眼睛,从杏眸中看天上的星星,看莲花湖的风景,也看他魏婴自己。




他最后一次见到江澄是什么时候?大约是一年前他遇上带着金凌出来夜猎的江晚吟。那时的细节他已记不清,可他看的真切,江澄的那双杏眸里满是凌厉,再不似从前那般明亮透彻。




江澄曾有全世界最明亮的一双眼睛,后来,他的眼中是无尽的悲怆与凌厉,眸中再无光与明。




14.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何满子被困在深宫中二十年,江澄又何尝不是将自己困在莲花坞中二十余年。




画地为牢,却又不肯走出来。




魏婴不知道若是他再唤那人一声"澄澄",唤他一声"师妹",那人会不会同何满子一般,双泪落君前。




江澄死前到底经历了什么,说了些什么,是否有话就给自己,魏婴无从得知。只是听世人说江晚吟弥留之际,陪在他身边的只一个金凌,而后金凌捧着一只小木盒走出来,满脸泪痕,而屋内那人已魂归故里。




他不会知道了,他再也不会知道了。




15.

魏婴独自走在云梦的街道上。

身后传来一声喊叫,那白发苍苍的老人跌坐在地上。




他赶忙走上前去将老人扶起,喊到"婆婆,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老啦不中用啦,"老妇人站起身来,"小伙子谢谢你啊"




魏婴盯着婆婆的脸一愣。




他记忆中的那张脸,不似如今这般,满是皱纹。

他们遇着婆婆时婆婆已经五十来岁,但风韵犹存,看得出年轻时绝对是个大美人。




他上次见到婆婆是二十多年前。

那时候,婆婆的长发中只有几根银丝,如今却已是白发苍苍。




他咽下心中苦涩,道

"婆婆,你去哪?我送你去吧。"




"不用不用,"婆婆拍拍他的手,"今天是阿澄的祭日,我赶着去祭拜他,小伙子快去忙自己的吧。"

那双曾缝制过嫁衣的手,如今满是皱纹。




老妇人慢慢向前走去。

可她口中念叨着的语句,真切的传入魏婴耳中。




"先是厌离那丫头走了,接着无羡那臭小子也不在了,这回阿澄也没了,我这把老骨头怕也是走到尽头咯。"




他看着那个蹒跚的背影渐渐走远,突然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婆婆的那个晚上,江澄闹脾气将他关在门外,而后又是江澄自己跑出来,把坐在桃树下的他给领了回去。也是在那个晚上,他趁着江澄熟睡,把手覆在江澄的眼睛上,隔着手掌亲吻那双他心中最明亮的眼睛。

他记起那日他与江澄在屋顶上喝酒,除了许下云梦双杰的约定,他还说要一直陪在江澄身侧,看山河湖海,看云梦风景,一辈子保护他,并肩走下去。




我怎么会忘记,我怎么能忘记。




献舍回来后的魏无羡拥有的只是残缺的记忆,恰好忘掉了那些他曾经最为珍视的东西。




云梦的街道上白茫茫的一片,百姓们用这种方式为他们的江宗主送行。

江澄这一生,为云梦,为家族,为莲花坞,为金凌,独独忘了为他自己。




魏无羡欠江澄一声对不起,而江澄这一生,终究是对不起他自己。




16.

他转身离去,又到了记忆里熟悉的那扇木门前。

那个小院子,是他少年时期,除了莲花坞最喜欢的地方,承载着他与江澄最美好的记忆。从前他与江澄出门采办,总会跑到婆婆这里来喝上一杯热茶,吃上两块藕粉桂花糖糕,然后听婆婆讲曾经云梦的光景。




那个小院子,如今空无一人,再无人与他一同喝茶,与他讲起前尘往昔。




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

他轻轻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并无故人来。




17.

"我一直在。"

"你已离开。"




18.

后来他孑然一身,独自守着那座空城,看他一个人的亿万星辰,等着那个名叫江晚吟的不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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